迷迷糊糊間不知過了多久，耳畔傳來嘈雜的人聲，九方纓下意識地往旁邊一翻身，手臂被人用力扯住，暴惜兒哼笑道：“好姊姊，你還要跑到哪裏去？快些更衣了，我們今日可是要進宮的。”

九方纓睜開眼，四面依然昏暗，兩個匈奴少女捧著水盆臉巾過來，動作粗暴地幫她簡單梳洗，期間扯斷了數根頭發，九方纓只能兀自忍住。

因昨日一番折騰，身上衣衫已變得汙穢，九方纓換上她們拿來的衣裳，忽然發現這根本就是自己家中的男式衣衫，心中驀然意識到什麽，對著暴惜兒怒目而視，“你——是怎麽騙我娘的？你何時偷偷回去取的衣裳？”

說話間她又看清，暴惜兒不知何時也換上了一身男裝，分明也是她的衣裳，因她本身較為瘦削，穿在暴惜兒身上顯得有些緊繃。

暴惜兒清了清嗓子，親昵地過去拉住她的胳膊，壓低聲音道：“好哥哥，咱們從小最是親密，這飛黃騰達的事怎麽能不帶上小弟我呢？不過穿你一兩件衣裳，也這麽小氣和我爭？”

九方纓怒視她，忽然間又憶起那日家中的淩亂，恍然道：“那日原本……就是你把他們引進來的！”

暴惜兒不以為然地看了她一眼，“還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，原來也是這麽蠢笨。”

九方纓抓住她的手腕，急促地道：“馮繼他們，究竟在家裏找到了什麽？馮繼和匈奴人合夥究竟是要做什麽？”

當初馮繼他們潛入家中，一番搜查並帶走解厄，至今不知所為何事。而當初從這幫人手中“救下”暴惜兒和薛林氏的沙摩提也受到牽連被帶入衙門，這一切其中是否又有什麽聯系？

“別磨蹭，該走了！”暴惜兒狠狠甩開她的手，忽然又想起什麽，從旁邊匈奴少女舉著的托盤上拿起一只粉盒，打開放到九方纓面前。

“……這是什麽？”九方纓只覺一陣異香撲鼻，張口要問，暴惜兒“卟”的吹了一口，九方纓來不及掩住口鼻，猝不及防間地吸入一口，嗆得連連咳嗽，“這……究竟是什麽？”

暴惜兒重新蓋好粉盒，這才呼出一口氣，得意一笑，“公子說這是西域有名的‘冰石花’花粉，嗯，倒真是挺香的……功效如何卻不曾說，你自己好生體會罷。”

“什……”九方纓喘了口氣，腦海中一片空白，被暴惜兒半拖半拽地走了出去。

她幾乎是被押著上了一架牛車。車窗半掩，不時透入幾絲涼風，九方纓才覺得胸口的悶氣減弱了些。

冰石花是什麽？莫非和那“飛燕草”有相同功效麽？這群匈奴人既然要利用自己，斷無道理這時逼自己服下致命毒藥罷？

九方纓靠著車壁，腦海中一片混沌，下車時全靠暴惜兒拖拽，好容易站穩了，耳邊傳來暴惜兒低低的聲音：“若是讓人看出不對，你我都要葬身於此——自己掂量！”

九方纓一個激靈，忽然看清旁邊站著一個中年人，正沖著門口的衛尉點頭哈腰，“這是太仆的緊急安排，畢竟暴廄監如今深受重傷，但這兩個少年正是暴廄監的外甥，瞧這個瘦的——當初就是她帶著天馬進獻給陛下的，是個相馬高手吶，絕對沒問題。”

九方纓端詳這個面相陌生的中年人，暴惜兒暗中掐了她一把，笑著迎上去道：“舅舅總在我們面前提起唐叔叔，承華廄中多虧有唐叔叔相助。”

“好說好說。”唐正德笑吟吟地接話。

驗過身份，不多時衛尉便予放行。唐正德領著她們熟門熟路到了馬廄，九方纓看這熟悉的地方，情知到了上林苑內的栘中廄，若是有機會見到蘇武，能請他代傳消息就好了。

“……上場前需要將馬餵飽，你看準時候下手，被發現了，我們即刻會喊‘刺客’，你馬上就會變成一只箭垛！”唐正德絮絮地說著，見九方纓雙目似放空，擡手一嘴巴就要招呼上來。

九方纓及時回神，急忙低頭躲過，“已經聽到了，毋需贅述。”

“最好如此。”暴惜兒瞪了她一眼，“‘冰石花’萬一發作，我可不會給你解藥——公子只給我備了一粒，我大可以就此丟掉。”

“公子？”方才沒聽出其中的微妙，九方纓轉頭看向暴惜兒，徒單阿不古身邊的人裏，伊即靬娶漢女自然不會和他們共謀，覆陸支被阿提蘭深深迷住，除此之外哪還有稱得上“公子”的人？

難道是指金傅？九方纓打了個冷戰，無論如何她想象不出這樣的畫面。暴惜兒何等心高氣傲之人，金傅還不過是個孩子，又能做些什麽呢？

暴惜兒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，臉上閃過羞惱之色，“走了！”拽著她往邊上走去。

許久不見，再次見到神駿的天馬，九方纓忽覺鼻頭一酸，輕輕撫著它的鼻梁。

一大早被人從熟悉的馬廄帶到這陌生的地方，天馬本就情緒緊張，被她輕觸後先驚嚇般後退一步，甩了甩鬃毛，似確定她並非歹人，低頭蹭了蹭她的掌心。

若人與人之間也能這般簡單，那該有多好？

因今日是天馬的首秀，上林苑中戒備森嚴，人頭攢動，一眼望過去清一色的衛尉服飾，連周遭氣氛也不由變得肅穆。

不多時，一名詹事前來傳話，著即刻帶天馬面聖。廄丞唐正德上前應了，示意兩個少女緊隨他其後，連忙跟著詹事屁顛屁顛出去。

九方纓牽著馬走在前面，暴惜兒寸步不離她身側，又嫌棄馬身上的臭味，半掩口鼻走在一邊，不時提醒“低頭！”，“莫張望！”，“別教熟人看清你的臉！”，語氣嚴厲。

盡管心頭憋屈，九方纓面上依然全無表情，只是微垂著頭，耳邊聽著四面動靜。

“陛下駕到！”

唐正德趕緊打了個手勢，暴惜兒粗暴地扯著九方纓一同下跪，九方纓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，把天馬驚得往旁邊挪動一步，差點將九方纓又從地上扯起來。

“平身。今日朕與眾卿出獵，更是要看天馬如今的情形——咦那裏跪著的是誰，朕看著倒不像是暴利長啊。”

皇帝威嚴的聲音，即便是不輕不重地飄過來，也仿佛堅實得足以砸斷脊骨。即便像九方纓這般早已見過皇帝真面的，也不自覺感到膽顫，更不消說旁邊的暴惜兒，抖得全身如篩糠般。

唐正德擡頭道：“啟稟陛下，暴廄監如今在家養傷，這兩個少年正是暴廄監的外甥們，特來頂替廄監。”

皇帝“哦”了一聲，笑道：“暴利長的外甥……對，前面這個朕似乎是見過的。嗯？日磾，有什麽問題嗎？”

說到後一句話，只因皇帝見到身邊侍立的奉車都尉忽然間變了臉色，便似調侃似好奇地問道。

單單只是聽到這個名字，九方纓便覺一陣酸楚，幾乎想不顧一切地立即撲到他的懷中；但徒單阿不古的警告猶在耳旁，她大約也猜到了這群人今日的陰謀，此時場中只怕另有安排，她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
日磾……日磾！你可能感受到我的無奈和被動？

金日磾猛地回神，念及現在情形，立即跪倒，沈聲道：“陛下恕罪，奴才失態。只因奴才記得，先前承華廄並未有提及派人‘頂替’之說。”

話剛說完，他只覺心頭酸楚，不由自主又望向那低著頭的少女。

似料到這一出，唐正德不慌不忙地道：“啟稟陛下，只因今早天馬情緒頗為激動，奴才猜想，恐怕是它思念幾日不見的暴廄監，而暴廄監又實在難以動身，不得已才急忙請求薛公子替代。”

金日磾心頭火起，還要再繼續追問，皇帝已站起身，淡然道：“也好，承華廄對天馬可算盡心盡力。今日朕正要試騎天馬，若是你們這個法子當真有益，朕必定有賞。”

“請陛下上馬！”唐正德立即磕頭，轉身站到馬邊，朝九方纓低聲道：“腳踏。”

九方纓雙手握拳，默默轉到馬前。皇帝一腳踩下，她的身體抖了抖，金日磾在一旁咬緊牙關，恨不能以身代之。

為何她會突然出現？為何她會來到上林苑？她昨天去了何處，昨夜如何度過，難道當真是臨時起意代替暴利長嗎？

金日磾怔怔地看著跪倒的少女，忽然見少女原本緊握的拳頭展開，五指箕張豎起，緊貼額頭。

他身上驟然一冷，忽然看到九方纓悄悄擡起眼睛，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埋頭——只那一眼，他仍看到她通紅的眼眶和隱隱的淚水！

果然……背後有事發生！

這邊皇帝已騎上天馬，通身黑亮配上皇帝玄服，令周圍人齊聲高喊“陛下神武！”，皇帝也頗為得意，揚起手中馬鞭，“眾將士聽令！今日定要大勝歸還！”

一片歡呼聲中，天馬焦躁地刨著蹄子，濺起地上土星落在九方纓的衣擺上，末了，忽然如發瘋般猛地往前沖了出去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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